admin 李白的监狱风云
原创 薛传鹏
什么？李白坐过监狱，他不是斗酒诗百篇吗？他不是天子呼来不上船吗？谪仙，诗仙，飘飘欲仙，这样一个仙人怎会进监狱？
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十一月初九。安禄山说，我有皇帝密诏，皇帝让我讨伐奸臣杨国忠。他率领平卢、范阳、河东三镇兵马二十五万，南下攻唐。十二月十三攻占洛阳。第二年正月，安禄山在洛阳自称大燕皇帝，建元圣武。五月，叛军攻破潼关。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年逾古稀的唐玄宗惊慌失措，六月十三，他带着杨贵妃等少数妃嫔、随臣逃出长安。六月十四，皇家逃难队伍途经马嵬驿（今陕西兴平市西北二十三里马嵬镇），士兵哗变，杨国忠被杀，三十八岁的杨贵妃被勒死。唐玄宗凄凄惨惨，无计可施。只好将太子李亨留下，我先走，你断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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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五，唐玄宗下发一道诏书：太子李亨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负责黄河流域，永王李璘（lín）为东南战区总司令，负责长江流域。
可三天前的七月十二，四十六岁的太子李亨已在灵武（今甘肃省灵武县）宣布：我是皇帝，年号至德。一个月后，在成都的唐玄宗才知道，自己被遥尊为有名无实的太上皇。两京沦陷，山河破碎，自身难保，回天乏术，他只能默默吞下这粒苦药丸。
永王李璘驻军江陵，就是现在的湖北江陵县。他是唐玄宗的第十六个儿子，与三哥李亨同父异母。李璘幼年丧母，夜晚睡觉时害怕，比他大十岁的李亨经常抱着他。
但童年的兄弟友情是脆弱的，李璘也不再幼小，他三十六岁了，不再需要三哥李亨抱着睡觉了。既然三哥你未经父皇同意，自立为帝，我为何不能？何况江陵为富庶之地，兵强马壮，钱粮充足？史书说他“遂有窥江左意”。意思是他想占据金陵（南京），控制广陵（扬州），横跨长江。十一月，唐肃宗李亨闻知此情，就给他下了一道诏书：把兵权交出来，回成都陪爸爸去。
李璘不从。当今天下大乱，南方富有，未遭破坏，我又手握重兵，疆土千里，应该像东晋王朝那样占据一方。我在执行父皇唐玄宗的命令呢，沿江东下，泛海北上，直取幽燕之州。
唐肃宗至德二年（公元757年）正月某日，天朗气清，南风悠悠，长江之上白帆点点，水鸟盘旋。李璘水军自江陵出发，一路上旌旗招展，舳舻千里。路过九江，他听说李白在庐山修道。可惜了，难得的经天纬地之才，素怀赤胆忠心，却报国无门。
此时，李白和第四任妻子宗夫人的确住在庐山，这儿浓郁的道教氛围正符合他的心境。永王李璘的官差带着礼物来到时，李白正在屏风叠前耍剑。得知官差来意之后，李白当然推脱。吾乃方外之人，闲云野鹤，无意功名久矣。
实际上，李白的内心是激动的。天下大乱群雄逐鹿之时真的来了，纵横捭阖大显身手之机终于来了，三顾茅庐隆中对策之梦真的要实现了。世人看我只是一个诗人，太不了解我，太小瞧我了。诗歌只是业余爱好，宰相、帝王师才是我的终极目标，姜子牙，张良，诸葛亮一直是我的偶像。
永王第二次派来的是贴身秘书韦子春，第三次亲自出马。
永王道，自别京师，十余年矣，小王时时怀念先生，今日有幸相见。
李白道，王爷春秋鼎盛，统军讨逆，真乃可喜可贺。
逆胡造反，连陷二京，国家有累卵之危。小王奉上皇特旨，节制江淮劲锐，所乏者唯人才耳！先生是上皇旧臣，素怀忠义，不只诗文独步天下，且深知用兵。故尔小王效刘先主故事，三顾庐山，务请先生出山相助。
承王爷厚爱，老臣愧不敢当。
一心想在政治上有所建树的李白，五十七岁这年，终于等来了这次重要的机会。
李白饮过接风酒，与永王登上主战船，极目千里，指点江山，一种豪情陡然而生。
他即兴创作了《永王东巡歌》，第二首如此说：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
意思是现在局面很乱，乱得像永嘉年间晋朝南渡，但王爷既然找到我了，我就是当代谢安，我谈笑之间，把一切都摆平了。
李白不了解当时的政治格局和战争形势，过于乐观，把这些给浪漫化了。
永王兵下金陵，唐肃宗沉不住气了，他亲临广陵（扬州），看李璘意欲何为。在淮南官署，高适手拿诗卷，向皇帝详细解说李白的《永王东巡歌》。
“……李白诗歌成就，微臣固然不及。但这《东巡歌》十一首，首首充满反意。皇上请看第二首：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这个‘君’是指永王，李白以谢安自比，不打自招。”
“皇上请看第九首，我王楼舰轻秦汉，却似文皇欲渡辽。他把永王比做秦皇汉武、比做我朝的太宗皇帝，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皇上再看第十首，扫清江汉始应还，更取金陵作小山。现在江汉被他们扫平了，富裕的江南也在他们手中。他们想着万一战事不利，就据守金陵，划江而治……”
唐肃宗也想起李白年轻时“谋帝王之术”的狂言，以前是空话，但现在有了永王的资源和条件，万一让他谋成了……这还了得！讨伐李璘，宣布他们是叛军！
他派高适担任淮南节度使，以广陵（扬州）为中心，掌管周围十二个郡的军政事务。高适比李白大一岁，天宝初年，他曾与李白、杜甫，同游梁宋（开封、商丘一代），诗酒唱和。
李璘虽然雄心勃勃，却不堪一击，他的部下也临阵倒戈。他最后拖儿带女总共五人，想从丹阳（镇江）直奔鄱阳，然后打算逃往岭南。但在大庾岭，被江西采访使皇甫侁（shēn）围住了。李璘中箭倒地。皇甫侁手起刀落，李璘身首异处。
李白的鹅毛扇还没摇几下，不明白怎么打起来了。不是去剿灭安禄山吗？朝廷军队怎么打王爷军队？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吗？乱军之中，李白披发仗剑，朝九江方向一路狂奔，奔到彭泽时，实在走不动了，肚子又饿，要命的酒瘾又在此时发作。一路上驿站码头旅店饭馆都贴着他的通缉令。生死由命，不如自首吧，自首之后还有牢饭可吃，说不定还能喝点劣质白酒。
李白在彭泽监狱呆了几天，就被押送浔阳监狱。
监狱的设计从来不讲人性化，无一例外都是阴暗潮湿。李白脸色苍白披枷带锁，卧在一团枯草中发怔。入狱之后，听官员谈论和狱卒议论，李白才明白一点政治和战争形势。永王东征轰轰烈烈昙花一现，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南柯一梦。永王三顾，座上嘉宾，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兵败逃亡，阶下之囚，仅仅两个月的时间，像一场破碎凌乱的梦。锣鼓刚敲响，正准备唱呢，已经落幕了。我依稀记得，现在应该是草长莺飞的三月天了，但我感受不到丝毫的春天气息。“万愤结习，忧从中催”，简直苦恼死了。“举酒太息，泣血盈杯。”举起酒杯，长叹一声，血泪满杯。我满腔热情，要为朝廷做大事，没想到做了叛军李璘的狗头军师。这儿有让写供词的笔墨，写首词吧，词云：
南冠君子，呼天而啼；恋高堂而掩泣，泪血地而沉泥。
狱户春而不草，独幽怨而沉迷；兄九江兮弟三峡，悲羽化之难齐。
意思是我沦为阶下之囚，呼天抢地。思念父母，掩面而泣，泪流成血，滴血入泥。草木萌发，可狱内冷寂，幽愁暗恨，惨惨戚戚。兄在九江，弟在三峡，骨肉分离，相见何期？
怎么办呢？以自己五十七岁之高龄，越狱的确是个高难度技术活。正自伤自怜自怨自艾，宗夫人来探监了，小竹篮里带着酒菜。这使李白漫漫长夜中看到一丝曙光。不行，我不能一直在这呆着，我是冤枉的，我要上诉，我要出狱。但仔细想想，找太上皇诉冤吗？他自顾不暇，连自己的儿子（李璘）也保不了。直接向唐肃宗陈情吗？肃宗认为，他弟弟的谋逆都是我李白怂恿的，陈情能行吗？又想给高适写首诗，求他这个大红人在皇帝面前说说话，又觉得高适既是讨伐永王的统帅，自己就是他讨伐的对象，反过去求他，合适吗？李白焦思苦虑，一筹莫展。想来想去，还是给高适写了一首诗，毕竟年轻时曾在一块喝酒游玩。诗的结尾说，但洒一行泪，临歧竟何云。我困此危局，以泪洗面，真不知说什么好。信件寄出，高适没有任何回应。
监狱是与世隔绝之谷，修身养性之洞，参禅悟道之庙。在监狱，你会看见自己前世今生，看透人间真相。
李白唆使永王谋逆案由御史中丞宋若思主审，御史中丞相当于最高检察院的检察官。当宋若思看到李白的瞬间，内心不禁一紧。他看到的是一个须发蓬乱形容枯槁的老者，与李白以前潇洒飘逸的形象判若云泥。想当年，李白在翰林院时，风华正茂，意气风发。贵妃斟酒，御手调羹，力士脱靴，驸马磨墨，醉草吓蛮书，何等荣耀？诗文遍誉海内，学子视若珍宝，现而今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宋若思力排众议，力挽狂澜。说李白本来高卧庐山，与世无争，怎奈永王三顾，小人怂恿，胁迫而行。李白虽在永王幕中，实不曾出一谋划一策。《永王东巡歌》也只是逢场作戏应景之作，从无唆使永王谋反之心。
李白终于出狱了。
宋若思不但为李白脱罪，而且还让李白掌军中文书，随自己至武昌（今湖北省鄂城）工作。苍天有眼绝处逢生啊！
唐肃宗至德二年（公元757年）正月初五，安庆绪杀父自立，叛军内讧。朝廷抓住这一良机乘势出击，军威大振。八月九月相继收复东西二京。至此，唐肃宗松了一口气，由凤翔还都长安。
凡是在安史之乱中投降的官员，朝廷要跟他们算总帐。一等罪斩首示众。二等罪赐死。（赐死面子上好看一点）。三等罪打板子。（体质好的有可能不死）。再往下流放、贬官。陈希烈担任了伪宰相，被赐死。王维也担任了伪职，被贬官。
李白虽然不属于安禄山叛军，但他是朝廷内部叛军的一员，所以也要狠狠惩罚。三个月的监狱生活不能彻底改造他，再来个流放夜郎（今贵州桐梓县北）。李白的判决书送到宋若思手中，宋若思无奈，只得将李白原路送回浔阳监狱。流放路线是：从浔阳监狱起，由水路经三峡至夔（kuī）州，在夔州都督府拿到批文后，步行两千里到夜郎，年近花甲的李白将在蛮荒之地服役两年。水路人来舟往，不至于太危险，危险的是夔州至夜郎这程山路，荆棘丛生，瘴疠迷漫。不少流犯或者病死，或被官差直接打死。
十月，朝廷册立太子，皇帝高兴，赦免一批罪犯，但赦免名单中，没有李白的名字。
乾元元年（公元758年），关中持续大旱，颗粒无收。京中斗米千钱，难民背井离乡。四月，史思明反。腊月，史思明陷魏州（今河北省南部），攻城略地，兵锋甚锐，国家战争机器又高速运转起来。唐肃宗焦头烂额，坐卧不宁。为了挽回天道人心，这才下诏：天下囚徒，死罪从流，流罪从免。
乾元二年（公元759年）三月，李白刚走到白帝城（今重庆奉节县东），得知天下大赦的消息 终于获得自由了。李白顺江东下，江流湍急，一泻千里，两岸风景扑面而来又擦肩而过。李白诗兴大发，千古绝唱《早发白帝城》诞生了：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但入狱流放的惨痛经历，使李白元气大伤，生命的轻舟无法驶向远方。他得了“腐胁疾”，现代医学叫脓胸穿孔。贫病交加，老无所依，他去投靠当涂县令李阳冰。论起族谱，李白与李阳冰是同辈，但这是求人的事，李白就假装比李阳冰低一辈，以“从叔”称之。论年龄，李阳冰还年轻一些。李白以怀素的一幅狂草为见面礼，又写了一首长诗《献从叔当涂宰阳冰》，五言二十八韵，对李阳冰的才华、品格、政绩进行了高度夸赞：吾家有季父，杰出圣代英。意思是我这位李叔叔，真是一代英杰。诗中又说，小子我离别金陵，来到当涂。比我混得好的朋友哀怜我，都出资相赠，虽然数目不大，可礼轻情意重，但是，但是，杯水车薪，就好比拿一桶水想救活一条长鲸……
六十多岁的人了，自称小子，还称别人为叔……还是那个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李白吗？还是那个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李白吗？还是那个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李白吗？
唐代宗宝应元年（公元762年）十一月，六十二岁的李白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有绝笔《临终歌》，很短，只有三句：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齐。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世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李白二十岁时写过一篇《大鹏赋》，他一辈子都觉得自己是只大鹏。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我要飞得更高，朝着理想飞啊飞，可现在飞不动了。他又自比孔子，希望后世能够永远记住他。仲尼亡兮谁为出涕？我死之后，谁能记得我，谁会为我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