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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年起,没有人再见过白灵。有人说她到深山老林里出了家,也有人说她死了。
1
白灵年轻的时候很漂亮,特别是二十出头那会儿,也就是她刚刚遇见刘霖那会儿。
1987年,春光明媚。白灵从职工厂走出来,用一块白色的手绢扎在头发上,黄色的连衣裙迎风飞舞。刘霖他们一群人骑着摩托在旁边吹口哨,那口哨不只是吹给白灵,是吹给职工厂里所有好看的女人。
可是那么多女人里,只有白灵回过头冲着刘霖一笑。别人都说,刘霖他们那伙人是某位“老大”手下的小弟,飞扬跋扈,个个都惹不得,所以女孩子们都小心翼翼地躲着他们走。
白灵可不怕,怕他们做什么呢?他们只是活泼的大孩子,精力旺盛,想找人玩儿罢了。特别是刘霖,长得白白净净,吹起口哨来眉毛眼睛都在笑,一点儿都不像坏人。他的摩托车永远在最前面,擦得锃亮,衬着他的花衬衫,在阳光下耀眼夺目。
白灵看着他笑笑,他一怔,随即也对着白灵笑笑,这么一回两回下来,两个人就熟悉了。终于有一天的傍晚,刘霖把摩托骑到了白灵面前。
“上来。”他说,简短的两个字却说得有些局促。白灵跳上去,坐在他身后猛笑了一阵子。然而当摩托越开越快,她不得不用双手轻轻扶住刘霖的腰时,她就笑不出来了。刘霖的体温透过那层花衬衫传递到她的手上,她像是轻捧着一只温热的壶。
车一下子停下来,刘霖摘下安全帽回过头。
“手不要这样扶!”他说。
“那怎么扶?”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问。
那一刻他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猛一把拉过她白净柔软的手,带着这双手圈住自己的腰。她的身体被带得往前一动,几乎要半贴在他的背上。
“这样跟刚刚那样有啥差别?”她小声嘟囔,想掩饰自己的窘。
“刚才那样我痒痒!”刘霖没好气地说。他又戴上了安全帽,后半截话被箍在帽子里,显得瓮声瓮气。
车子又飞快地跑起来了,风忽而变得很烈。白灵的长发被吹起来,她想象着自己在车上的样子,灿烂、鲜艳,是一波靓丽的春水。
白灵开始恋爱了。
2
白灵二十五岁的时候差不多决定跟刘霖结婚。
她早就搬进了刘霖的单人房,挤住在筒子楼里那一处小小的隔间。她爸坚决不赞成他们的婚事,一半是因为刘霖没有正式工作,他在某位“老大”的手下做事,平日里只是打牌、去歌舞厅,有时候跟一群人出去“打架”,时不时脸上挂着彩回来。另一半是因为白灵自从跟刘霖恋爱后,整个人都变了,这变化有些令人恐惧,她像是在迅速地长出某种绚丽的翅膀,然后就要一飞不复还。
当然,这时候的白灵依然很漂亮。她原本柔顺的长发烫成了热闹的波浪,文了眉毛跟眼线,把嘴唇涂得大红。跟随着刘霖,她也去打牌,修长的手指熟练地揉搓着晶莹的麻将,指甲碰撞发出好听的声响。她也去歌舞厅整夜地跳舞,喝啤酒,站在桌子上唱歌。她一下子多了很多朋友,男人们跟女人们,他们围绕着她,陪她说笑,因为她美而大胆,也因为刘霖。
由于总是迟到跟无故旷工,白灵被职工厂开除了。她爸很急,拉着她要去厂里下跪,不要让女儿失去这份工作。白灵却不去,她嚼着槟榔,叉着腿站在梳妆镜前搽雪花膏。她爸不进门,就站在门口,皱着眉头骂她。
“你看看你现在那个样子!你哪里还像个正经人?”
正经人是什么?白灵不屑一顾,正经人活得才不舒服呢!要是让她选,她情愿万人唾骂,也要一辈子放肆自由。父母那一辈,画地为牢换来千古流芳,这命到底是给谁活的?所以白灵不去,白灵还没有为失去工作而悲伤。
“我上辈子没做好事,生出你这样的女儿来!”她爸捂着胸口,像是很快就要晕厥。
白灵咧开鲜红的嘴唇嘻嘻笑着,拎上小挎包,踏上高跟鞋,脚步轻快地从她爸旁边闪身而过,“砰”一声关上了门。她爸倚着门缓缓蹲下,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白灵没回头。
从此以后跟家人决裂,结婚的时候娘家人一个也没来。刘霖的妈很不高兴,背地里跟亲戚议论,说白灵嫁过来,一丁点儿嫁妆的影儿都没有。又说白灵的妈是个日本人,在白灵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白灵从单亲家庭长大,心智必定不健全。说来说去,是不大待见这位儿媳妇。
刘霖听见了很生气,当着面儿骂了两句脏话,他妈就不再说了,拉长着脸接过了白灵递过来的酒杯。典礼一结束,朋友们就一口气围过来要闹新郎新娘,刘霖抓准机会拉住白灵的手,在她耳边说:“甭怕,有我护着你。”
白灵想哭又想笑,她穿着租来的旧婚纱,觉得自己像个旧人,可婚姻生活却是全新的,这有些令她惶恐。
3
一年后,白灵生了个女儿,起了个名字叫刘璃,是刘霖给起的。
白灵大着肚子快生的时候,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刘霖就拉着她的手陪她说话。刘霖说,咱们的闺女要叫璃璃。白灵说不好,太容易碎了。刘霖说嗨,不怕,有我护着你们娘儿俩。
白灵就笑,说你怎么知道这是个闺女?刘霖说我呀,我有一种感应。最近我脑海中老是有个画面,我骑着摩托,后面带着你,前面带着个小丫头,那个小丫头就像是一个缩小版的你,迎着风,一直开着车,多好啊,你说是不是?
距离白灵的预产期还有十天,刘霖忽然要走。
说是他跟随的那位“老大”,要带他去广州做“大生意”,不去就是不识抬举。刘霖做小弟做了很多年,不再是当年的愣头小子,他心里早就憋着一股劲儿,能在“大哥”面前有所表现,从此得到提升,自己做出点儿名堂来,也算对老婆孩子有个交待,所以他要这趟一定要去。
白灵哭了一阵子,闭着眼睛哭。刘霖坐在一边抓着她的手,他的体温通过柔软的手掌传递过来,一如当初。
刘霖说:“你安心生孩子,安心养身体。如果我妈对你不好,你告诉我。我会很快回来,看你和孩子。”
白灵哭着问:“很快是什么时候?”
刘霖笑着说:“很快就是一眨眼,就是你意想不到,就是你要等我,等我一小会儿。”
很快刘霖就走了,然而他没有很快回来。
白灵生下了刘璃,有一双干净的大眼睛,就像刚刚擦过的玻璃。刘霖的妈虽然因为刘璃不是男孩而有些不满,但毕竟是自己的孙女,态度总不算太坏,只是对着白灵就没有好脸色了。
白灵坐月子的时候,高燕跟陈瑜来看她。她们两个的丈夫是刘霖的朋友,所以她们就成了白灵的朋友。高燕的丈夫这次跟着刘霖一起去了广州,至今还没有消息,两个人面对面伤心,陈瑜就在一边劝她们。
陈瑜说:“白灵,你看看你,刚生完孩子,可人还像小姑娘似的精神!”
白灵的确很精神,头发在生产前特意剪短了,刚刚到脖颈,粉白粉白的脸上,明眸皓齿,仿佛春水初生。白灵抱着刘璃,看见刘璃的大眼睛里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内心就涌起无限柔情。她热烈地期盼着刘霖赶快回来,让他们一家三口团聚,从此以后她再不想放肆,她只想好好经营一个温暖的家。
一转眼,刘璃一岁半了。这期间刘霖寄了不少钱回来,写信让白灵不必急着上班。生活宽裕起来,刘璃也渐渐能脱开手,白灵又要从温柔的母亲变回活泼的姑娘了。
她套上喇叭裤,穿上紧身衬衫,绑起马尾辫,牵着刘璃高高兴兴地走在路上。骑着自行车穿梭而过的男青年们,仍旧对着她吹起口哨来。这口哨声让白灵的心情很好,仿佛一切都还有希望,而最大的希望,有时候就在不经意的时候出现。
高燕带白灵出去玩儿,那是白灵第一次去地下赌场。当时她还抱着刘璃,就站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旁边。往下看,昏黄的灯光,梯子跟墙壁上都布满污渍,可一阵阵热烈的笑骂声刺激得白灵有些激动。她把脸贴在刘璃柔弱的胸口,犹豫地笑着说:“哎呦,我带着孩子,这样下去好吗?”
高燕把她拉了下去。很多年后,白灵回想起这一幕,还是有很多感慨,如果没有高燕,她就不会遇见林恒。
那一次林恒就站在角落里,游离在热闹的人群之外,他个子不高,又瘦,看起来很单薄。白灵走下楼梯来的时候,他听到声音就回过脸来,那一刻白灵看到他的神情,仿佛很忧郁。
白灵看见高燕熟门熟路地钻进人群,跻身牌桌旁边,自己不由得踮起脚来张望。
林恒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后。
“我帮你抱着孩子,你去玩儿一会儿吧。”他在她耳边说。
4
白灵迷上了拍老虎机。
地下赌场去了几回,白灵就成为了惹人注目的角色。她的口袋里有钱,玩起来不计较,偏她又美,跟高燕两人大说大笑,自然走到哪里都有如众星捧月。一次白灵赢了钱,跃跃欲试还要再来,林恒走过来把她拉到了一边。
其实他们两个没什么交情,除了他帮忙抱过一次刘璃之外。后来白灵再出来玩儿就不带刘璃了,直接把刘璃丢给刘霖的妈。林恒对白灵说,在这打牌没什么意思,我带你去玩儿点新鲜的。
白灵问,什么新鲜的?
林恒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说完他回身就走,走了两步回过头来,见白灵还犹豫着站在原地。林恒就对她伸出手来,脸上流露出他那惯有的忧郁笑容,说,不敢跟我走吗,你有什么可怕的?
是啊,有什么可怕的?白灵心里想。要说危险人物,恐怕她的丈夫刘霖要比眼前这个瘦弱的男人危险太多,自己当初不还是大大方方坐上了他的车?所以白灵就充满了勇气,甚至找回了当年的兴奋。白灵说,我跟你走。
她没顾高燕在身后的喊声,随着林恒一脚踏了出去,就那样她迷上了拍老虎机。
跟打牌不同,老虎机更是看运气,简单直接,却又最让人紧张。白灵一玩儿起来就浑身流汗,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背也弓起来,像是随时准备出击的母豹。
林恒站在她身边,有时候买饮料给她喝,有时候伸手给她擦汗,起先白灵还躲闪,后来就不理会了。他的动作自然亲切,仿佛已经做过了很多遍,让人感到一阵体贴的舒服。
刘霖就从来不这样。林恒是“陪”白灵玩儿,刘霖是“带”白灵来玩儿。所以刘霖总是先让自己高兴,放任白灵自由自在。林恒却像是想要白灵高兴,照顾她妥妥当当,一步都不离开她。
白灵问他:“你怎么不玩儿?”
林恒说:“我运气不好。”
白灵一撇嘴,“不信。”
林恒就说:“我更喜欢看你玩儿,你玩儿的时候,样子特别好看。”
他说了这话,把脸一红,把头一低,白灵就感到胸口有什么东西融化了一点点,周身都温暖了起来。她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只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林恒仿佛明白她似的,也不说一句话,两人就那么静默地面对着彼此站立着,一旁的老虎机发出刺耳的声响,可是他们却感觉周围安静得离奇。
白灵开始每天都跟林恒一起去玩儿老虎机。刘霖的妈抱着刘璃大声骂她,骂她不守妇道,丈夫不在家就成天出去鬼混。
白灵可不让着她,瞪着眼睛回嘴:什么是妇道?几百年前的烂事儿了,现在还拿出来圈着我,我怎么开心就怎么活,你有什么资格来指手画脚?
刘霖的妈一气之下带着刘璃跑去了农村的亲戚家,说这儿媳妇她管不了了,只等着儿子回来主持这个家的公道。白灵却感到耳边清净,自此更是整天跟林恒待在一处。即便不去拍老虎机,去做些别的也好。
有天晚上,林恒送白灵回家,在门口撞见了高燕跟陈瑜。
高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陈瑜的嘴唇哆嗦着说:“白灵,你怎么才回来?你知道不知道,你家刘霖出事儿了!”
5
刘霖被手枪崩了脑袋。
这话是高燕丈夫在电话里说的。他第一时间打电话到白灵的家里,可是无人接听,只好打电话给高燕。高燕一听这话就吓得直哭,好在陈瑜的丈夫叫陈瑜陪着一起来了,才把事情解释清楚。
刘霖跟着的那位“大哥”,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批真枪,发给手下的小弟,刘霖自然也有一把。这些枪平日里都用不上,不过是装装样子,所以都没有装过子弹。
只是有一天,“大哥”让刘霖跟另外一个小弟把所有枪都收起来,统一擦枪,刘霖也这么干了。那位小弟说,听老大讲,这些枪里,有一支装了子弹,你敢不敢赌是哪一把?
刘霖知道这位小弟是新人,向来对自己有些不忿,憋着口气不想让他看扁,干脆一梗脖子,说怎么不敢?
接下来,他顺手就抄起一把,直对准自己的脑袋,扣动扳机,“咔哒”一声,安然无恙。刘霖笑。
第二把,仍旧对准脑袋,扣动扳机,“咔哒”一声,安然无恙。刘霖脸上笑容未变。
第三把,刘霖在扣动扳机的一刻,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阴影,让他瞬间汗毛倒竖,然而已经晚了,枪响了……
刘霖被送到了医院。
不知道为什么,白灵听到这些的时候,内心居然很镇定。她请陈瑜帮自己去买到广州的火车票,又请高燕帮自己收拾行李。她则把愣在一边的林恒拉过来,对他说:“我丈夫可能会死,我要去广州看他,你走吧。”话一出口,连她自己也惊异于那种流露而出冷静。
林恒单薄的身体晃了晃,然后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轻声说:“别着急,我等你回来。”
白灵下意识地回答说:“好的,很快回来。”
这次的“很快”得以在两个月后实现。只是白灵不是自己回来的,她带回了被从死亡边缘抢救回来的刘霖,子弹永远留存在了他的大脑中,然而他却活了下来,只是一半边的身子不能活动,一半边的脸也歪了。
白灵刚到广州的时候哭了很多次,怕刘霖死,后来又怕刘霖活。因为,她意识到了刘霖的活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负担,如果刘霖死了,她大不了自己养活刘璃,可现在,她需要照顾的人多了一个,并且更加麻烦。
刘霖不怎么说话了。他可以说,但是歪斜的嘴里,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艰难而滑稽。所以他开始一言不发,表情也生硬而冷漠,像是活够了自己的这副样子,对白灵视而不见。直到刘霖的妈抱着刘璃扑过来,大声喊着“我的儿子啊”,刘霖心里才一阵疼痛,眼泪流满了整张扭曲的脸。
刘霖的妈对白灵说,刘霖就要靠你伺候了,只要你从今往后不再出去鬼混,一心一意扶持这个家,你之前那些旧账我就当统统都忘了!
白灵气得浑身哆嗦,我过去有什么旧账!你有什么资格来跟我算账?
高燕跟陈瑜来看白灵,白灵顾着跟她俩说话,忘记了锅里熬着的汤。刘霖的妈大声骂着白灵,骂得一句比一句难听。高燕气得要跟她理论,陈瑜拉着她。
白灵对她俩说:“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我得跑。”
6
刘霖的事跟枪支扯上关系,差点被立案侦查。好在那位“大哥”找了些关系,才算把事情压了下来。“大哥”付了刘霖的医药费,也拿来了一点钱,算是仁至义尽了。白灵数着那些钱,却被刘霖的妈一把抢走。
“这是给我儿子的钱,放在你手里我不放心!”
白灵冷眼看着,一回身走进了房间里。
刘霖躺在床上,刘璃也躺在床上。白灵看着他们两个,直感到胸口沉甸甸地压着一些什么,让她喘不过气来。
没出三天,白灵跑了。
她跑得很突然,谁也没想到。一大清早,她给刘璃冲好奶粉,给刘霖掖好被子,就大大方方地出门去了,好像平日买菜一样正常,可到了中午人还没回来。
刘霖的妈嘴上说,不知道这个白灵又跑去哪里浪了,心里却突突地直跳。她拉开衣柜,白灵经常随身穿的那几件衣服已经不见了,当下就感到一阵心悸。再回过头的时候,刘霖正向着她露出询问的目光。
“她准是去买东西了,一会儿就回来。”刘霖的妈迟疑着说。
刘霖把头低下了,小床上的刘璃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白灵跑去了哪里?白灵跑到了林恒家。
自打白灵回来,林恒就总跑来她家门口等着,两人一见面就拥抱在一起,对彼此怀有无尽的疼惜。林恒给白灵买了个传呼机,白灵说我不要,可林恒非要塞进她手里。白灵就在那一刻下定了决心,决心离开刘霖。
林恒结过一次婚,对方是他的高中同学,婚后不到两个月,妻子就不声不响地走了,把所有东西统统带走,好像从来没有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其他的同学告诉林恒,说他妻子搭上一个外国人,跟着人家出国享福了。
林恒说那样也不错,起码比跟着我操心强,他一面这么说,一面忧郁地笑。白灵就从那会儿意识到,他永远不会为自己争取什么东西,他对命运逆来顺受。
林恒也没有正式工作,靠着父母留下来的钱坐吃山空。白灵深知他的软弱,也不逼迫他出去弄钱,只是林恒时常莫名出门去,半天才回来。白灵有时候找不到他,气得浑身打颤。
“你有什么事在瞒着我?”白灵问。
林恒只是忧愁地看着她,不说话。
“我为了你,家都可以不要了,孩子都可以不要了,你还不对我说实话?”那是白灵第一次歇斯底里地爆发,她双手抓住林恒瘦弱的肩膀,用力摇晃着。
“你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你自己。”林恒小声说。
白灵怔住了。
“我吸毒。”林恒小声说。
7
林恒的身体正在迅速地垮下去。
初见白灵的时候,他刚刚染上毒品不久,尚能维持一个正常人的体面,可渐渐已经不能自拔。曾经他只是羸弱而忧郁,几个月后已经变成了一具勉强能动的骨架。原本他还想着要躲出去吸,可身体越来越坏,他实在没有力气,就干脆在白灵面前吸了。
白灵看着他,只感到浑身发凉,脚上软绵绵的,轻轻一栽就跌倒在地。林恒也不管她,只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尽情享受那一阵子的舒服。
也不是没想过让他戒毒,只是由此爆发的争执超出了白灵所能承受的范围。毒瘾犯了的时候,林恒扑上来扯住白灵的头发,狠命往墙上撞,继而又骑坐在白灵身上,恶狠狠地扇她的嘴巴,她每叫一声就扇一下。后来白灵就不叫了,她只是躺在那里,像一具被摧残的尸体。等到林恒放过她,她再默默爬起来,一擦嘴角,满手鲜血。
“刘霖从来没有打过我。”白灵对高燕哭诉,“在刘霖家我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高燕劝她,林恒怎么能跟刘霖比?林恒只陪你玩儿过几次,你就认真地奔了他来,哪知道他是靠不住的!刘霖才是你的丈夫,是你孩子的爸!你现在回去了,那还是一个家,将就将就,总能过下去的!
白灵不回去,她不能回。刘霖的家已经成为她的牢笼,想再飞出来很难,只是一回到林恒身边,就又是一顿毒打。家里的钱渐渐空了,林恒叫她出去弄钱,紧紧掐住她的脖子,一松手就是一排发淤的指印。
林恒不再是那个记忆中的男人,他变成了一个魔鬼,这个魔鬼屈服于毒品带来的折磨,从来没有想过改变。白灵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爱上的人,居然都在一个接一个地等死。
白灵来找陈瑜,想要跟陈瑜借钱。陈瑜的丈夫走出来,把陈瑜拉到了一边。
“帮帮忙吧!”白灵刚说了一句话就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流了出来。
“刘霖还在找你。”陈瑜的丈夫说,随即生硬地关上了门。
白灵一面哭一面下楼去。她想着,没借到钱,这下可怎么办啊?退一万步,就算借到了钱,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吧!眼下是90年代,街上车水马龙,处处生气勃勃,只有她活在一片阴影下。
她站在路边茫然无措的工夫,陈瑜跑了下来。陈瑜给了她三百块钱,还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说是这人叫宏哥,能帮忙介绍工作。
“总这样下去是不行的。”陈瑜说,“你别让自己跳进另一个火坑。”
白灵心里一热,只为陈瑜有那么一点明白她,起码没有指责她抛弃了刘霖跟刘璃!
陈瑜又说,你看看你,好好的一个人,都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白灵恍惚地看向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瘦骨伶仃,面色苍白,一双乌黑的眼睛大得出奇。许久未修剪的长发胡乱挽起来,露出了脖颈上的几点伤痕,反倒多了点楚楚动人的意思。
一天后,她就是以这副样子站到了宏哥面前。宏哥挺着大肚子,悲悯地注视着她,仿佛普度众生的佛。
8
白灵始终认为最初遇见宏哥的时候,宏哥并没有喜欢上她,只是可怜她,所以伸出援手。她在宏哥的棋牌社里干活儿,最初无非是端茶倒水,后来渐渐熟悉了环境,越发胆大起来。宏哥看出她够机灵,会跟客人调笑,渐渐让她帮忙管账,她也干得越来越好了。
一天晚上,一个喝醉的客人输了钱闹事,抄起一只啤酒瓶照着宏哥的脑袋砸过去,是白灵冲上去拦住了他。她一拦,对方一急,酒瓶就直接敲到了她头上,“砰”一声,砸出一个口来。
血滴滴答答顺着脸往下淌,旁人都惊了。只有白灵还镇定,自己用手捂着伤口。宏哥吼了一声,把她拦腰抄起来就往外跑,直到坐进车里,白灵才开口,说:“我没事儿。”
宏哥盯着她沾了血的雪白的脸,她居然还露出了一个漂亮的微笑。宏哥就说:“你啊,你以后跟我吧。”
白灵维持着脸上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她头上包着纱布回到家里。林恒瘫在床上,想是刚刚吸完,还有些精神。看见白灵的样子,他就问:“你怎么了?”
白灵没有回答,只是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你要走?”林恒走了过来。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残忍,正是因为他太知道,所以他说不出任何挽留的话来。他们两个之间爱得太快,恨得也太快,以至于等到了要曲终人散的这一幕,还让人难以回过神来。
白灵明白他不会阻拦自己的,他的态度应该如同对结婚两个月的妻子一样。所以她也不解释,只是尽最快的速度收拾着自己的东西,收拾得不留任何一点痕迹才好。
林恒就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直到她走到了门口,他才伸出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好了,现在他又变回去了,从狰狞的魔鬼变回那个温柔的男人。他可能想要说点儿什么,但是没等他说出来,白灵就甩开他的手走了。她的口袋里,带走了他买给她的那台BP机。那是他带给她的温柔凭证,她没有卖掉,也没有使用,她只想留下来一点什么。
白灵提着东西下楼的时候还是哭了。她跟林恒在一起不到半年,可却像是耗费了她的大半生,也不知道自己为的是什么。
走到楼下的时候,有一辆车停在那里,车窗里探出了宏哥胖胖的头。
宏哥说:“我忍不住跟着过来看看你。”
宏哥说:“怎么样,还是跟我走吧。”
白灵擦了擦眼睛,打开车门,跳了上去。
9
90年代能买车是件很阔绰的事。白灵就跟着宏哥过上了阔绰的生活。
宏哥有过两段婚姻,都离了,自己带着个前妻生的儿子,才刚9岁。白灵搬过来后,这个儿子跟她很不对付,时常想尽办法让白灵难堪。起初白灵竭力讨好他,对他笑脸相迎,百般忍耐,后来见宏哥管也不管,干脆自己也松下来了。
儿子给白灵脸色看,白灵也给儿子脸色看。儿子对着白灵横冲直撞,白灵就对着儿子摔摔打打。棋牌社里的老牌友见了,都劝白灵收着点儿火。白灵已经算是大家都知道的半个老板娘了,脾气自然大了一些。
她把眼睛一瞪,声音放得老大,“我凭什么收着火儿?我想要对处处对人家好,到头来谁可怜我了?亲妈不管,他吃我做的饭,难不成我还要供着他?”
她说这些,儿子听得见,宏哥也听得见。儿子跟宏哥闹过几次,可宏哥一直没什么反应。他背地里跟朋友说,白灵这样反倒好,在家里都把事情闹开,谁也别给谁气受,不然反倒难受。
时间久了,儿子的气焰竟渐渐软下来。白灵也不难为人,对儿子一天比一天和气。家庭生活顺风顺水,宏哥的生意也越做越大。白灵最风光的时候是在她32岁的时候。那一年宏哥开了赌球的局,自己做庄家,几乎每天都成万成万地赚钱。
白灵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钞票向着自己涌来,这让她发了好一会儿呆。不过很快她又趾高气昂起来。钱嘛,有什么好怕的!所以她跟着宏哥每天迎来送往,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把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宏哥提出想跟白灵正式结婚,白灵也答应了,只是要想结婚,需要先离婚,白灵不得不回到刘霖那里去一趟。
这些年来,刘霖一直在找白灵。他恢复过来一些,能拄着拐杖慢慢走路了。他去了高燕家里,也去了陈瑜家里,甚至摸去了林恒家里。他很快就知道了宏哥,只是他不想去了。有朋友暗示他,可以帮忙去找宏哥谈谈,刘霖一声苦笑,谈什么呢?他想不明白。
白灵回来那天也毫无征兆,在院子里就遇见了刘霖。
刘霖拄着拐杖靠着墙壁晒太阳,对着白灵笑了笑,只是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白灵站得八丈远,说:“咱们离婚吧,也该有个了断了。”
刘霖慢慢地说:“你要不要看看璃璃?”
白灵说:“我还有很多事情,家里做着生意,等我回去管。我就问你,同意离婚吗?”
刘霖还是慢慢地说:“璃璃长大了,很漂亮。”
白灵有些不耐烦起来,好像自己在遭受指责,又好像有些恐惧,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
刘霖说:“林恒死了。”
白灵浑身打了个激灵,转过身飞快地跑了。那一刻她就像要逃命似的,仿佛一旦停下脚步,就会立刻被拖入往日的深渊。
10
宏哥跟白灵没有领证,只是办了个婚礼。
来的朋友很多,场面也很热闹,高燕跟陈瑜也来了。高燕离婚两年,如今自己开了家小店。陈瑜带着女儿来,女儿比刘璃要大一岁,圆脸盘儿,跟陈瑜挺像。白灵冷眼看着,浑身打了个哆嗦。
陈瑜把白灵拉过来,说最近抓赌球的风声紧,你们风头正盛,千万小心。
白灵大方地笑了笑,“嗯”了一声,就走开了。
高燕对陈瑜说,白灵过得很好,你看她手上戴着的镯子跟戒指,肯定值个万八千的,你何苦给她泼这些冷水?
不料没出一个月,竟被陈瑜言中了。抓赌的人冲进来时,宏哥跟白灵甚至都来不及把钞票收起来,两个人就被一齐按倒。白灵的头紧紧贴在桌上,触及了旧伤口,疼得浑身发抖。
宏哥说,白灵什么都不知道,白灵只是我的情人。
她显然只能是情人,毕竟没有法律关系。白灵很聪明,自然一问三不知,很快就被放了出来。她一回家,儿子就朝她奔来。两个人相互抱着哭了一阵。第二天白灵就拿上钱去找人托关系,钱像流水似的往外花,关系一层叠着一层,不知道怎么又绕到了陈瑜的丈夫那里。
于是白灵明白了,陈瑜一定是事先听到了风声,才会在婚礼那天警告自己。
白灵拉着陈瑜的手,哭着说:“我这个命啊。”
陈瑜的眼圈儿也红了,拍了拍她的手背。
宏哥的赌局涉及的金额过大,纵然再怎么周转,还是难逃牢狱之灾。结果下来,判了四年。
大部分的钱用来交罚金,家里四壁凋零,再加上被抓过一次,牌友们都不再来,这门生意自然是做不下去了。儿子问她:“咱们的日子咋过?”白灵木然地说:“就这么过啊,四年,可快了呢。”
白灵去高燕的小店里帮忙,赚点钱养活自己跟儿子。四年的时间过了一半的时候,儿子忽然病了,在学校晕倒,此后就一病不起,送去医院检查,是绝症。
白灵去监狱里见宏哥,两个人一见了面,眼泪就簌簌地往下掉。宏哥说:“我以为你会撇下我们爷俩走了,没想到你留了下来,我谢谢你,我谢谢你。”
白灵泣不成声, 儿子的病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转脸出来就去医院里打听,一家一家地跑,问哪里能治这个病,需要多少钱都在所不惜。
刘霖听说了这回事,给白灵打了个电话。刘霖在电话里慢慢地说:“我起初还当你是个人,没想到你根本不是。你对别人的孩子能操心到这个份儿上,对自己的女儿却不管不问。你说,你对得起璃璃吗?”
白灵抓着听筒,咬牙切齿地说:“人活这一辈子,哪来那么多对不对得起的烂事儿?我生了她,是我愿意的,可是我不愿意被她拖累,所以我没养她。我跟她没感情,我这辈子就打算不管不问。可是我对这个儿子有感情,这有跟着这个儿子的爸,我才过了几年的好日子。我要救他,是对得起我自己!”
白灵挂断了电话。
11
儿子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
他拉着白灵的手,闭着眼睛叫妈。白灵捂着嘴哭,怕哭出声来,把嘴唇咬出血。
儿子睁开眼睛,说:“妈呀,你怎么不答应我一声。”
白灵说:“你糊涂了,你亲妈不在这儿,你从来不管我叫妈。”
儿子说:“不,我叫的就是你。亲妈不管我,我吃你做的饭,我归你管。”
儿子说:“妈,我这病可能不行了,你不要再浪费钱,浪费工夫。我就是希望你能等我爸出来,行吗?”
白灵大哭一声,整个人向后瘫倒。
半年后,儿子走了。
抢救室外面,白灵哆嗦着躲在高燕身后。白灵对高燕说,我这辈子从来没怕过什么,可我现在真是怕,我不敢看他的遗体。我求求你,你替我去看,你替我给他闭上眼睛,我求你。
高燕哭着说:“你啊,你这是什么命啊!”
出殡当天来了宏哥的不少朋友,大家相互帮扶着办完了事情。朋友问:“宏哥怎么样?”白灵只麻木地摇头,她没告诉他,太难以开口。
只是当天下午她又去看宏哥,宏哥对她说:“我梦见儿子了,儿子夸你对他好。你说说,你们两个,刚见面的时候,像乌眼儿鸡似的。谁能想到,现在却跟亲生母子似的呢?”
白灵又开始死命地咬着嘴唇。
宏哥又说:“你有空的时候,回去看看你那个女儿吧。是叫刘璃是不是?应该也长大了,你该回去看看,别以后落下遗憾。”
白灵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她出门后径直去找了一个相熟的狱警,白灵给狱警塞了一千块钱,狱警惊住了,不敢要。白灵说:“你收下,不白拿,我是有事求你,以后我家宏哥就麻烦你照顾了。我会每个月寄钱给你,你买些东西拿给宏哥,这地方,我是不能再来了。”
“以后如果宏哥问你,你只告诉他,说我走了,他白谢谢我了,我不是什么好人。”
白灵说完就跑了,这次跑得比上次更快。她只对陈瑜一个人辞行,连高燕都没告诉,因为高燕心软没算计,心里没个担待。
陈瑜很不解,问她:“眼看着再过个一年,宏哥就快出来了,你怎么就等不了?我看你跟他过得好,能同享福也能共患难,怎么现在就要走了?”
白灵两手一摊,“我不知道怎么给他交代啊!我一想到我要告诉他,儿子是怎么死的,我就感觉我要死了!这话我说不出来,想起来我就害怕。你也看得出来,我这辈子活得就是个痛快,既然人人都骂我无情无义,再多一个又能怎么样?”
陈瑜说:“可你想想,宏哥一出来,自己一个人,你也不见了,儿子也没了,他可怎么活啊!”
白灵转过头去不做声。
半天了,白灵问:“陈瑜,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陈瑜站起来走了。
12
陈瑜再知道 白灵的消息,已经是八年后了。听人说她成了一个风水先生的女弟子,开了天眼,能识人断相,绰号“半天妖”。
互联网开始兴起,有人拍了“半天妖”的照片发出来,陈瑜眼见着,啧啧感叹。照片上果然是白灵。穿了一身雪白的长褂,一头长发梳成麻花长辫,脸上不施脂粉,却依然神采奕奕。
高燕也看见了,举着手机来找陈瑜。高燕说:“白灵怎么一点儿都不老?脸上怎么一点儿皱纹都没有?你看她前半生多坎坷,说不准真是某位神仙下凡历劫。”
陈瑜叹了口气,说:“谁是谁的劫啊?谁都不容易。”
刘霖来陈瑜家吃饭,对陈瑜的丈夫说,他还是想找找白灵。
这些年来,他自己一个人想办法开了个小超市,挣些钱养活刘璃。只是刘璃越长越大,越来越像白灵,看得他心里发慌,有时候他对着刘璃提起白灵来,刘璃就说:“别提她!别提那个自私的女人,也别让我见到她,见到她我就要掐死她!”
刘霖说刘璃那生气的样子,都跟白灵如出一辙。他一面说一面笑,陈瑜的丈夫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问陈瑜,能不能想办法找找白灵。
不等陈瑜去找,白灵自己回来了。她这次回来,是受命于自己的师父,要给一位富豪的祖坟看风水,所以白灵是以“半天妖”的身份回来的。直到她来找陈瑜,才变回曾经的白灵。
陈瑜看她穿着黑色的无袖连身裙,披着一头长发,还是那么摩登,只是眉眼中显出些疲态来。她告诉陈瑜,自己到了外地后打过不少份工,幸得遇见那位“天师”。天师说看出她命里有过不少孽障,又说她一生情深却难逃孽缘,但天赋异禀,愿意收她为徒,点化她一番。
陈瑜问:“这事究竟是真是假?”
白灵一笑,说当然是假的。她跟着那位天师,也就是成了天师的情人。只不过是看他名声在外,又能赚钱,这样活能活得轻松一点罢了。
陈瑜有些唏嘘,忍不住说起来刘霖跟刘璃的事。白灵听了,拿出一张支票,托陈瑜拿给刘璃。陈瑜料想她肯定不会去见刘璃,拿些钱来总归还是有用的,就收下了。
白灵离开时,陈瑜问她:“后来你还打听过宏哥的消息吗?”
白灵摇了摇头。
陈瑜说,宏哥自杀了,自己回家后开了煤气死的。我本来想告诉你,可是联系不到。
白灵说,不用告诉我,这些事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就像天师说的,我这辈子救不了任何人,连自己也救不了,所以就算开了天眼也算不得神仙,只能是个“妖”罢了。
陈瑜叹着气的功夫,白灵已经走了。
可没有几天,报纸上就传来,白灵跟随的那位天师被人抢劫杀害的消息。
13
天师是死了,但天师的钱也不翼而飞。
众多弟子争相讨伐“半天妖”,说她卷走了天师所有的钱。他们在天师的葬礼上爆发了巨大的矛盾,据说一群男人围起来将“半天妖”打了个半死。后来有人报警,警察来了,“半天妖”却不见了。
陈瑜看着新闻,她想这次白灵又跑了,不知道这次要跑到哪里去了。她把那张支票拿给刘霖,刘霖拿给了刘璃,说,这是你妈给你的。
刘璃气得把支票丢在地上,踏在脚下大骂,“我无依无靠的时候她不来管,现在以为出点钱就够了?这辈子别想让我认她!我恨她一辈子!”
刘霖越看她越想年轻时候的白灵,赶快擦着眼睛走了。刘璃骂了一阵,还是把支票捡了起来。毕竟这是钱啊,她心里想,谁能跟钱过不去呢?
这笔钱不少,刘璃自己存起来,只作为零花钱慢慢地用。一直用了三年。三年后,刘霖病了,脑袋里的那颗子弹诱发了太多隐疾,刘霖住进了医院去。
刘璃感觉无可依靠,只好去找陈瑜跟高燕。高燕对陈瑜说:“冷眼看着,刘霖的情况不大好,不如还是告诉白灵一声?好歹这俩人婚都没离,也算夫妻一场吧。”陈瑜就给白灵打了个电话,她也没想到那电话真的能打通,但是没响几声,白灵就接起来了。她的声音比过去低沉了一些,不过还是能听得出来,是她。
陈瑜把刘霖的情况说了,白灵答应会回来看看。刘璃听了这个消息,又发起火来。她站在医院的走廊里,又是哭又是骂,也不知道自己撒的是个什么风。她的妈就要回来了,这么多年没见过,却一直仇恨着的女人。她满怀激动,却又充满悲伤。
白灵出现的时候让所有人惊讶,过去她总不老,可是苍老起来的速度竟然像是别人的三倍。她走起路来的姿势,已经完全是个老太婆了,腿还有些不灵便,一瘸一拐的,说是被天师的弟子打的。
没有人问她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大家只是静默地看着她。她走过来,走到刘璃面前。刘璃仿佛看见了苍老之后的自己,惊叫一声,猛地推开了她。白灵跌倒在地,又自己爬了起来。
白灵单独见了刘霖。
就像曾经她怀孕的时候,刘霖拉着她的手一样,现在她也拉着刘霖的手。
刘霖很清醒,慢慢地对她说,你可算回来看我了,你还算个有心肝的人。
白灵说:“是,活了这么久,人人都当我不仁不义,人人都以为不遇见我,他们会活得更好。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不如我早点撞死,也就没有你们的这些痛苦了。”
刘霖慢慢地说:“胡说。”
白灵把他的手贴到自己脸上,说:“我问过太多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人说,我是个克夫的人,跟哪个男人在一起,哪个男人就要败落。可我偏不信。谁的命都是自己的,我谁也不克,谁也不耽误。我只是想尽力活得轻松一点罢了。你说,是不是真有那么难啊?”
刘霖慢慢地说:“很难,很难。”
白灵的眼泪掉落在刘霖的脸上,白灵说:“可是我不后悔,真的,你知道我是个有心肝的人,我活得对得起自己的心肝。”
刘霖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14
刘霖直到死,也没有托付白灵任何事,没有托付白灵照顾刘璃。
给刘霖守夜那天,白灵单独跟刘璃谈谈。刘璃一直背对着白灵在哭,看也不看白灵一眼。
白灵说:“你爸爸给你起这个名字,是为了珍惜你。可在我看来,还有一样好处。就是你能像玻璃一样,就算弄脏了,擦一擦还是可以光亮如新。所以你要活出希望来,不用想着对不对得起谁,自己活得快乐就好。”
刘璃哭着说:“我不会像你一样那么自私!我永远不会抛弃家人!我永远不会让别人等着我!永远不会眼看着别人死去。”
白灵听了这话,也不再做声了,此后她就像泥塑木偶一般,呆坐着一动不动。葬礼结束后,人们忙忙碌碌。陈瑜拉住刘璃问:“你妈呢?刘璃一翻白眼,谁是我妈?我妈早死了!”
陈瑜急得直跺脚,她发现白灵把一张银行卡塞进了自己的挎包里,上面注明了密码是刘璃的生日。这会儿再找,白灵已经无影无踪了。
就这样,白灵真的消失了。
刘璃去银行里查,那张卡里的钱有很多很多,是一个让她惊讶的数字。显然,当年那位天师的钱,果然是被白灵拿走了。刘璃嘴上说着,她给的钱,我一分都不会用!可心里却感到一阵踏实,毕竟有了钱,生活就有了保障。
从此以后,没有人再见过白灵。有人说她到深山老林里出了家,也有人说她死了。
她若出了家,恐怕是真的了了尘缘。她若是死了,这辈子的心也操尽了,是真的什么都放下了。所以这两个结局,恐怕是殊途同归,于她而言,大概都是不错的选择。
刘璃不再提及白灵,只有高燕跟陈瑜有时说起来,还是会感叹一番。
陈瑜的女儿长大了,陈瑜把白灵的事讲给她听。
女儿说:“白灵阿姨,真是个敢爱敢恨的人啊。”
陈瑜听着一笑。她猛然想起,多年前,白灵问过自己的那一句,“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原来答案在这里。
早点回答她就好了,陈瑜这样想。
她这一辈子,这么美,这么放肆,确实像个“妖”。可是她又这么痛苦,这么悲伤,大概“妖”也只做了一半。
如此想来,还是那天师的名字给起得好啊,半天妖。(原标题:半天妖 作者:猫子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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