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你就是我的徐訏
“我爱你,只有你,能让我对你的爱有意义。
如果没有你,我的生命不会完整。”
干爸徐訏先生过世已有数月了。作为女儿的我,是家中孩子里唯一偶尔动笔的一个。大哥尹秋不写,妹妹尹白亦是不爱写作,阿姨悲痛成伤,亦不能写,而我,数月中念了无数篇别人悼念徐訏先生的文字,自己却迟迟没有将怀念干爸的心情诉诸文字公开。
事实上,干爸本身不是介意形式的人,写与不写,对于他,对于我,都不会改变我们的情感。可是为了先生的纪念集刊即将在港付印,催稿甚急,这种心情下,不免还是记录一些徐先生与我认识的经过来作为纪念他的一份心意。
一九七六年的夏天我自非洲回台湾两月,
那时刚刚出了第一本书《撒哈拉的故事》。
那日的中午本是约了另一些朋友们见面的,中华日报副刊的主编蔡文甫先生突然来电话,说是要我临时参加他的一个饭局,我因已答应了他人在先,便是婉谢了。蔡先生亦知不能勉强,最后说:“那真可惜,今天是徐訏先生做主客,你不来认识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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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中午能够会到徐訏先生,对于早先约好的熟朋友便是硬赖掉了,这种事情一生里并没有做过太多次。
那日吃饭徐訏先生被请坐上首,陪客尚有一些文坛上鼎鼎大名的长辈作家,我因是小辈,坐在蔡文甫先生的旁边,在徐先生的正对面。
初见徐訏先生并不觉得他如一般人所说的严肃,可是饭桌上的气氛却因徐訏先生并不多话的原故而显得有些拘束。
我因仰慕这一位一生从事写作的名作家已有多年,因此自然而然的说了许多话。后来蔡文甫先生提起徐訏先生小说中一个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的造型,我便又有了一些自己的看法和意见。那时徐先生看着我,眼光里突然闪烁了一下只有被我捕捉到的一丝什么东西,使我突然沉默了下来,却是仍然昂着头微笑,也不避开徐先生对我若有所思的凝视,只是不再讲话了。
那时徐先生突然说:“你做我的干女儿吧!”
年轻时的徐訏
这句话对我并不意外,
这一刻本来已藏着千年的等待和因缘,
只是我们并不知晓,直到有一日相遇,
才突然明白了,这一切都不是偶然。
当时我站了起来,向徐先生举起满满的酒杯双手捧着一饮而尽。他倒是着急了,说:“不能喝便不要勉强。”
那时人多,徐訏先生又是名作家,我饮尽了酒之后便不再说什么,静听别人的讲话了。散席时,我走到徐訏先生身旁去,低低的对他说:“那么我给您叩头,然后再回家禀告父母亲。”
徐先生坚持不肯任何形式,既然那么说,便是依了他,没有称呼,没有行礼。
饭局终了,我们也散了。
徐訏先生著作等身,我只看过部分。
他的全集一共有十五巨册,
在书店内给放在最近地下的一格,
《风萧萧》这本书风靡全中国,
而干爸晚年依旧两袖清风。
那一个午后,我再悄悄的观察徐訏先生,为何我眼中的他与别人看去的却是那么不同呢!
这个人多愁、敏感、寂寞、灵性重、语言淡,处事有某种程度的文人的执著和天真,却又是个绝对懂情懂爱又不善表达的人。神情总是落落寡欢,风格表情上有他自成一家的神秘和深远,年龄,在他的身上没有起什么作用,在我的眼里,我的干爸仍是风采迷人。
干爸与我虽无血缘,
事实上两人许多地方却是极为相似,
只是我们各自选择了不同的行为语言,
外人看去便是两个极端不同的个体了。
次日干爸回到香港去了,我没有赴机场送行,也没有说抱歉不送之类的客套话。没有形式,只是知心,在我,已是完全,干爸岂有不明白这个道理的。
不久,我个人也快离台了,徐訏先生给我来了一封长信,介绍了家中的亲人,说起徐夫人,要我唤阿姨。又提起在台的尹秋大哥和明兰嫂嫂,当然更说了许多在美国的妹妹尹白的情形。
便是这样,
我做了徐家的另一个女儿。
在徐先生所有的著作中,特别偏爱他写灵魂方面的题材,小时候迷的就是《风萧萧》。对于我的写作,干爸极多鼓励,却也十分严格,很少对我夸奖。在那数年内我又出了几本书,却是一本也没有寄给干爸。这种极不礼貌的行为自是伤到了他的心,对我的不送书却没有一句抱怨的话。
在我的解释里,出书是急不来的事情,一年一本未免太快了,很怕干爸怪责我胡乱写作。因此出了书便是不敢提,不肯送,恨不得干爸不晓得才好,也是十分奇怪的心理,可说自己亦是个怪人。而今想起来,他是自己干爸,如何会轻看我文字的浅近和幼稚,再说他反正是会去买的,何必藏拙怕着他呢!
在分别的这段时间里,干爸数度离港,
我们通信甚勤,却再也没有见面。
一九七九年的秋天,先夫荷西潜水遇难,一去不返——我们死了。
那一阵干爸寄信加纳利群岛,寄信台湾,千方百计寻找我,信中再再的安慰我,鼓励我,开导我,痛惜我......而我,伤心病狂,哪里听得进他的道理。后来干爸打长途电话去家中找我,知道他亦是焦急关心,却也不肯给他回个电话。
在那次事故之后,渐次平静下来,面对的自己却已不再是当年的我了。这亦是看透了人生的幻想之后必然有的转弯。
去年三月我做了一次东南亚的旅行,最后一站是香港。酒店中再见徐訏先生,我扑了上去,抱住他叫了一声:“爸爸!”这是做他干女儿以来第一次当面唤他,叫出来的却是与他的孩子尹秋、尹白对他一样的称呼。
那一刻我的心里
有多少的委屈想对干爸倾诉,
有多少倒吞的眼泪恨不能
在他面前畅快的奔流。
可是一别四年,干爸怀里的女儿却只是累累的笑,换得了他一句安慰的话:“还好!不算太憔悴!”
在港的次日,干爸、阿姨及我一起去一个极豪华的地方吃中饭。初见阿姨,得了一块美玉做见面礼。其实在这之前,每一年的圣诞节干爸总是千山万水的给我寄礼物。有一年干爸给我刻了一个象牙章,同样三毛的音,给换了另外两个字。
我知干爸一直不太喜欢我的笔名,
有一次信中还对我说:
“好好一个女孩子,
怎么给自己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从那时起干爸一直叫我另外两字,一直到今天。
在港三度见到干爸,最后一次也是在吃饭,我因接着又有朋友的约会不得已提早告退,与全桌的长辈们致歉之后,我转向干爸。
干爸站了起来,默默的抱住我,他很高,我只到干爸的肩膀,我双手环住他,说:“爸爸,我走了!”他拍拍我,说:“好!好!自己保重!”我湿着眼睛朝他笑了笑,便转身大步离去。
那时的香港街头正是华灯初上,一片歌舞升平,说不尽的繁华和热闹。港口的风惆惆怅怅的吹拂过来,我只觉得想狂奔一阵,于是便一路往旅馆的方向没命的跑起来。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徐訏先生,那个在我一生里只当着他的面叫过他两次“爸爸”的人。
然后我再度离开了父母,一个人回到岛上来,住在同样的房子里,开始了一种叫做“孀居”的陌生的日子。 与干爸的通信便是在去年里渐渐的少了。
那不是对干爸,是对谁也不肯再写信了。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劫难过来的人,再回来已是槁木死灰,那么又能写些什么呢?向干爸说些什么呢?说菩提非树,明镜非台,还是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还是说生死两难,还是说灰烬之后有没有再生的凤凰?
便是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写了。有好几次,我提笔,写下了“爸爸”两字,便又废然。干爸是知我的,可是他却伤心了,几度来信,便是说:“你不爱写信也可以,总得来几个字报告平安,以免远念!”
我却很少去信,去了亦是真的只报平安,
什么也不说了。
我的心,竟连干爸也不懂了。
去年干爸又赴法国,尹白由美赴法会晤爸爸。巴黎的来信中,干爸抱怨他的咳嗽,说是感冒。后来听说尹白陪同去了意大利,我又放心了一点,想来能旅行总是不算太严重的。
十月十二日突然收到台北陆达诚神父的信,他说:“你快快写信去香港,徐訏先生不是肺结核,是肺癌,快去信还来得及......我当即马上挂电话去香港,心里自是又惊又急,电话那边竟是台北去的尹秋大哥,我知事情可能不好了,便是叫了起来:
“尹秋,爸爸怎么了?”
尹秋说:“爸爸五号已经过世了......”
知道失去干爸的那个夜晚,
我一个人是如何度过的,
而今回想起来仍然心碎。
我所确知的是,那夜,干爸来过我身边,
就如常常回来的荷西一样,他对我说:
“孩子,不要哭,人生如梦,
不要哭,爸爸在此安好......”
那两日,四度电话香港,阿姨对我说:“爸爸盼你的信,病中一直盼你的信,你信来了是十一号,他已去了,没有看到......”
听见阿姨这么说,我恨死了自己了,恨死了!人生有什么事情比后悔更痛苦的?在德国的玗跟我讲电话时也是说:“訏师对于你的不肯写信有些耿耿于怀,最后一次来信中还提起,说三毛不常写信,是不是对他冷淡了。”
我不怕干爸误会我,可是他因我伤心便是我的不该了。那几日,干爸一直来看我,他的灵魂是来的,在我流泪的时候,对他喊过:“爸爸请你原谅我,实在不爱写信,可是我对你是有感情的。”干爸只是慈爱的在我身边,没有一句责备的话,他的魂会归来,就证明他也一样的疼爱着我。
几度想提笔为干爸写些纪念的文字,可是干爸的心思我亦明白,他的灵魂几度对我说:“不必了!不必写!”说来仍是淡淡的,没有情感激动的句子,一如他生前的性格。
其实他却是个最最重情的人。
只记得徐訏先生自己的诗:
那生的生,死的死,
从无知到已知,从已知到无知。
历史从未解答过,
爱的神秘,灵魂的离奇。
而梦与时间里,宇宙进行着的,
是层层的谜。
*漫画素材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创作者所有
生死之谜在他人也许的确仍是个谜,在我已能够了然部分,因为我爱的人,不止只在我们名之为世界的地方才有,在那一边,也渐渐的多了起来。
短短数千字,不能代表我对徐訏先生的怀念,可是这些文字却是在平和宁静的心情下写出来的,因我已确知,生死不过是形体的暂别,有一日,而且很快,便又是要重聚的。
再用几句徐訏先生自己写下的诗来送给我的干爸:
因此我也不敢再希望你有一天会重回旧地,
来体味那轻雾旧梦里浮荡着的各种伤心;
但何处的天际都有我们旧识的微云,
请记取那里寄存的我殷勤的祝福与温柔的叮咛。
*节选原文原刊于1981年11月《大成》,现收录于皇冠出版三毛典藏新版《思念的长河》
我所写的徐訏先生,不是他一生的行谊,
我写的,只是我的干爸与我。
希望看过此篇文章的朋友
不是关心八卦
而是学会关心自己和爱你们的身边人
国家艺术基金资助项目
上海话剧艺术中心2018年原创演出季
话剧《风萧萧》
——根据徐訏同名小说改编
故事梗概: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前,日本海军梅武将军携机密文件突然抵达上海,引起各方关注。他为何而来?又为何偏偏在此时大张旗鼓地举办化装舞会?为探明究竟,爱国人士纷纷出动,于是一个在“孤岛”上海发生的故事拉开了帷幕。
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原创演出季:话剧《风萧萧》 2018.04.27 - 2018.05.06 光影车间·静剧场